」
裴璇做学生时相当不爱学历史,对天宝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,平日也就
不敢谈及,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当世之人的破绽来。她只模糊听说从前朱雀大街
上都是灰土,雨后尤其泥泞,因道路难行,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罢朝。后来便有了
这层「沙堤」,官民受益,盛赞萧炅的做法,只是近几年来大家渐渐习以为常,
也就不大说起。
李林甫微微一笑:「是呀。」他伸手抽出她绾发玉簪,她一头如瀑青丝登时
流泻下来。他再度将头埋入她漆黑秀发间,一声不响。
忽然「剥」地一声轻响,床头银釭灯焰一跳,灯花爆了开来。
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,朦胧中却感到,李林甫拢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。
她迷糊地睁开眼,看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头发,心中渐渐浮起一层稀薄
的怜意。
他像她的敌人,也像她的父祖,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。她柔声道:
「是烛花。」然而李林甫终究无法继续安睡。他忽然站起身来,对着案头菱花镜
台整理衫绔,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。
裴璇推开窗格,只见明月在天,清辉如洗,李家池台楼阁浸在溶溶月色中,
褪去了白日的华贵艳丽,惟余一片清雅温柔,他却不知向哪个方向去了。她听见
花木暗影里有宿鸟为他脚步所惊,扑棱棱乱飞,满庭花草的芳馨,似乎也为他的
匆匆步伐荡开一角,越发迷幻而不真实起来。裴璇不由轻叹一声。
却不知此刻,那孤独的老人,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样的问题:若不能得一夕之
安寝,不能尽一日之欢笑,那幺蟒袍玉带,丽服高馆,究竟又有何趣味?
所不同的是,这个问题,于裴璇只是瞬间的幽幽一叹,而于李林甫,却是他
始终在努力弹压、却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恶魔。他尽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,
但对这无时不在,无法可除的心魔,他终归是无能为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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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这促狭鬼!」杨钊恨恨地把虢国夫人遗下的帕子摔到几上,自语道,「勾
起人的火来,又说要进宫谒见宅家!」
逼走了萧炅,他在府中得意庆功,当然也不敢张扬,为免惊动了李林甫,也
便只请了今日有暇的杨铦和虢国夫人。杨铦新得了皇帝赏赐的照夜狮子马,急着
回府试骑,留下他与虢国夫人相对。虢国虽与他同姓,按唐律绝不可有私情,且
她又是有夫之妇,但虢国自少女时便与他有些说不清的交谊,这私宅之内,自也
无人敢多发一言。二人先饮酒后赏花,这花正是京中盛传的「杨家红」,太真妃
匀面时手指染了朱红口脂,印上花瓣,来年花开,花上犹有嫣红指印痕迹,故而
皇帝亲为起名一捻红,又云杨家红。杨钊摒退了仆婢,二人赏的也不知是那珍贵
牡丹,还是别的什幺,正赏到情动处,渐次入港,虢国却忽然挣脱出来,说:
「宅家令我今夜宫中去哩。夜禁将至,我不能迟。」杨钊又气又笑道:「倒来诓
我!你是何等样人,贵妃称姊,天子呼姨。你还怕宵禁?何衙何司的金吾卫敢阻
你车马?」然而虢国一径抽身走了。
杨钊恨了一回,又拾起帕子来闻帕上的幽微暗香。那帕子材质轻薄,但在夕
阳下流溢光华,隐隐勾勒出花卉图案,杨钊略奇,拾起帕子对光细看,才见出那
帕上以暗线绣成盛放牡丹模样,瓣蕊历历分明,绣工精巧难言,不由啧啧赞道:
「这等稀罕物事,我竟也不曾见过,可知圣人赏她的不知还有多少。」心头一时
暗暗猜想,她承皇帝恩幸时,该是何等娇媚模样,那曾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,在
她生过孩子后色泽略显暗沉,却比从前更为丰润,它们是否也会在皇帝的手中发
硬发烫,挺立绽放;皇帝已经老了,他的手已经不再有力,再不像昔年的临淄王,
控缰勒马,挥剑挽弓;他的手现在只能题诗作画,拨动紫檀琵琶,为玉环的歌舞
伴奏,或者捶动羯鼓。那双手曾将整个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,但现在——他
有点好笑地想——怕也只能把她们几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?然而他知道,
虢国夫人会装作好像被那双已生了褐色暗沉斑点的手,揉搓得情迷意乱,她甚至
一定会羞红了脸,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。
其实,她会脸红,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。自从十四岁她和邻家少年借着元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