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们拷问过你了吗？”陆玉典拿两手指轻轻过顾青让脸上的伤，羽搔过一样丝丝缕缕的。血有些破了，悄悄地疼起来。顾青让往后缩了一缩，说：“还受得住。”

北平的监狱是仿洋人的制式造的，相较前清，看起来总归是要正义光明许多。但执政府的理毕竟与洋人不可同日而语，制度或许是同样的制度，人却不是一样的人。所有监狱里有的那些肮脏、卑琐、隐秘、不可为外人的，都在这里欣欣然滋生。从羁押重犯的大监狱，到应付特殊时期涌现的无数政治犯的临时监狱，大抵都是一张画片拓来的模样——恰恰适合作为西洋人报刊上中国沉痛纪实的图，目惊心，发人省。

第2章囹圄夜

“还受得住？”陆玉典定定瞧着他，忽而笑起来，彬彬有礼的、克制的笑，但那克制在慢慢开裂，是一尊冰裂的青瓷。他的声音绷得像弦，有火像脱了调的音符一样上下叮咚，然后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彻底断开：“你当你现在还全须全尾活着，是谁的功劳？”

顾青让有些心慌，他不是没料想过现下的情景，可他怕见那双睛。他振开嗓，竭力放声：“我用不着你替我活动，给我求情！”这话一冲，他浑的血脉也仿佛被冲断了，血决堤。一面痛着，一面声音益

天昏地的雨，瓢泼世界里涨满了稠的黑。

铁锁哐啷啷掉下来，有脚步声噼啪砸在凹凸泥地上，顾青让警醒地扬，一束炽亮的手电光上晃下晃，灼痛了他睛。狱警吊着副嗓门吼他：“有人探监！起来！”这样无望的场合，竟然还会有人来看他，偏偏还是在夜里。简直是场光怪陆离的梦，到了白天，也就是说再过上几个时辰，他就该醒了、忘了。手电筒的光直直打过来，矿中的探照灯一样。背光浮着个瘦瘦长长的人影，影那张脸孔也浑像个梦，神祇般莅临在这枯死的土地上。

顾青让在木条长凳上蜷缩了半晚上，怎么也睡不着。隔墙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声，比起虫豸的夜啼还要微弱得多，但落在他耳朵里却炸得像雷，刺得像针。连夜不息的、密密麻麻钉来的针。他好似睡在狰狞的钉板上，每一次翻都落得个百孔千疮。泥地上翻腾起奇异的臭味，翻遍北平城里多少无人涉足的角落，也再找不这样独属于监狱的恶臭。顾青让闭着睛，合着嘴，也恨不得合住鼻，把自己扣成实的壳，宁可窒息，也不要去细思那臭味里杂过多少罪恶者或无辜者的血和泪。

这荒凉的牢狱，这静寂的夜，也只有这个人会来看他，他原该想到。

狱警呼喝着顾青让赶他起来，扭对上门的人却一下拧弯了板，从脸上习惯了吆五喝六的横里奋力挤低三下四的谄媚来，把油油的笑奉给他：“长官，您尽在这儿待着吧，我给您望风！只是这贱地儿气太重，怕折了您这样的贵人，天亮之前就请回吧！”

顾青让动了动皲裂起泡的嘴，一带着血味的空气，但是发不声。狱警胖大的影渐渐缩小至消失，门那颀长的影倒是一径扩张起来，直到在他的视野里无穷大。陆玉典俯下，英俊迫人的脸孔上散阵阵雨夜的寒气，砭过他肌肤。他们贴得很近，可是又那样远，隔着许许多多的温度与距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