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无所归。途中太苦,我怕我们会忘记曾经念过的六经中的圣贤故训,便喊知白一同回忆温习,话一脱口,就被父亲叫了停,他眉峰紧攒,神容悲苦:
“你阿翁在狱中受刑时曾将你伯父与我唤至身前,叮嘱我们,说若得幸再见子弟门生,告诫他们,不要念书。”
我的父亲曾做过刑部的主事,他一生历过太多案子,见了太多刑讯,却不想有一日,那些他本以为看惯了的严刑酷法也会落到自己的父兄身上。
我那时并不晓得那是怎样沉痛的嘱诫和教训,只觉得大父说的话无理又可恶,缠着父亲非要问一个缘故,父亲不答,母亲低目回顾身后深深浅浅的车辙,语声不咸不淡的,替他答了:
“罪奴隶妾,念什么书?”
我自然是听不进的,不许我念,我越要念,夜里我们挤在驿站的通铺上歇觉,正值暑热,母亲却总要拿被褥将我裹得紧紧的,我热得睡不着,总会自己拱出来,扯着睡得迷迷糊糊的知白去院子里背《礼记》,我念一句,他念一句。流放的日子里,我对知白的耐心与好脾性也很快消磨殆尽,他如果不专心,我便会用手指弹他的脑袋,有一回他痛得喊出声来,惊醒了母亲,她一脸疲惫地扶着房门撑开眼皮看向我们,借着月光看清了我书于沙地上的“玉藻”二字。
“知白,回来。”
她嗓声极轻,有些沙哑,再睨向我时,目意悠悠转冷:
“路上我不想打你,你等着到了朔北的。”
我当然不会听,她威胁不了我,我的脚已然很疼很疼,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刀刃之上,难道还有比心死更可痛可惧之事么?
四、女奴
我们抵达朔北时,那里正是隆冬,空中已然飘起了大雪,千里冰封,那是我在故园临安不曾见过的景象。父亲被分去宁武将军府为将军牧马,我和母亲则被送去厨房帮厨、烧火,知白还小,便跟着我和母亲一道。
为我带知白念书的事,我以为母亲一定会狠狠打我一顿,可是母亲就像全然忘记了一般,她终日忙忙碌碌,夜里还要替主家做针线,她变得更加寡言,不过饶是再忙,她总要抹一把灶灰涂在我脸上,防止我再被强人侵侮。事实上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,我也诚然没有了温书的闲暇,我需要帮忙一直烧水、灌水、清洗盘盏、四处跑腿……只要厨娘们喊“阿音”“阿音”,我就需立刻赶去搭把手,出了半点差池,又或是迟缓了些,都会挨打。
朔北没有紫竹,她们打人用一种叫做胡枝的细藤,教人卷起胫衣,褰着裳摆,将细藤一下一下抽在妇人的小腿肚上,府中下至与我一般大的小女奴,上至头发话白的老嬷嬷,只要卷起胫衣来看,腿肚上定是一道道新新旧旧的藤伤,冬日里挨了打,我也会学她们的法子,捻一把雪敷在伤处细细地揉开,以此来消肿。
不仅那些资历比我老的厨娘嬷嬷们会这样打我,母亲也学会了这样打我,且较从前打得更狠,也更频繁。有时我竟怀疑我到底的她的女儿,还是她的仇人。也许是我笨手笨脚常常带累她,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总提及临安的旧事教她心烦……事实上,许多时候我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挨打,娘打女儿,似乎是天经地义的,并不需要太多理由。只要她抄起藤条,那些有女儿的仆妇们都会帮她拽着我,起初我还会挣扎、哭闹、咬人,直到有一回动静太大,管事的罚我去雪地里跪着,母亲没有为我求情,直到我冻得昏死过去,将教人给我拖了进来。后来我不哭不闹,也不咬人了,只会用阴冷的目光紧紧看着她,母亲总说我的眼光阴森得骇人,像一头喂不熟的野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