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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
我在监狱里的一口小窗里数星星,一颗、两颗、三颗……再多的盛不下,窗子太小了。月光总会想方设法爬进来,滑到摊开的手腕上,一寸皮肤,铺展莹光。月亮避开我不在窗里,躲在厚重潮湿的墙沿下。柔和洁白的光晕折成一片,泄进我的眼里。
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,一共三天,我在这里住了三天,杰罗姆死了三天。他的死和我有关,是我杀的。我和月亮不同的是,月亮会滑走。它把光留下再自己跑掉,我不会。于是我站在原地看他,他咧嘴笑着躺在那里,眸子下垂,斧子上有血,他用尽余力想要再看一眼我的小腿,这时,我才明白他的用意。
思绪一下回到最初相遇的那天晚上,我记得很清,尤其在他真正合眼死去的那瞬,他的灵魂没有了,从此抽离了这具光鲜亮丽的肉体,所有情绪、思考、性格、玩笑都同闭上的眼皮结束。从此往后曾经所有的共同回忆都被我独占,变得异常清晰。这些记忆到达了一种可怕的程度。我出现幻觉了,地板上正中了一道闪电,白光乍现,仿佛真的回到了十七岁那个雨夜:伞、人、停滞的时间,连同纷纷下坠的雨点站在我的身后,用杰罗姆的眼睛看我杀死他。又是这种被盯住的恐慌感,明明这双眼再也不会张开了。医生让我讲这个事,听完后,露出了同情的目光。说实话,这样的目光真令人不悦,但我已经毁灭了一双惊艳的眼,这双手,以后也相当于用金盆洗过了。
夏天的夜晚风也是热的,呼呼吹在人脸上,汗水一会就冒了出来。风扇在墙顶知啦知啦地响,扇叶像要掉下来一样扭曲,半吊着和扇柄僵持。我浑身粘腻透了,已然是一块注水肿胀的猪肉,床是煮我的锅,白嫩的美肉在月光灼烧下冒出水珠。半吊子的小风尽管微乎其微也足够了,单人单间的日子,我过得不够多,虽然它很躁。今天是最后一晚,在这片独我领域的最后一晚,眼皮耷拉下来,困意再迟也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。陷入黑暗后,我的梦一闪而过,快到连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,但我可以确定,杰罗姆没有来。第二天清晨是近乎自然醒的,清醒传来一点讯号,立马就能无限放大。
一大早有狱警带我出去,把我领到一个半面用玻璃半面用不知道什么复合材料挡住的房间,为我解开手铐脚铐。父亲站在一旁,这几天都没见他,上一次见,还是入狱的第一天,他极为震惊地看我。我什么也没有想。
那时我还是一头短发,乌黑的发梢垂在肩上,没有其他囚犯枯黄。看来杰罗姆把我喂养的还不错。
“你可以出去了。”一个领头的狱警给我说,他看我,像看一只动物。我还没搞明白他的身份。
“谢谢狱长。”父亲走上前恭维地递烟。
他自然接过那支烟,无奈摇了摇头,很快父亲又递上去火,狱长用嘴瘪着烟说:“您回去后带她好好看看,多陪陪她。”
监狱大门打开,父亲的车停在门口。上车后,我习惯性摇开车窗。偶尔我真的喜欢额头被风抚摸的感觉,埃俄罗斯温柔的手在安抚我,外面才是他真正的温度,不燥不痒,只予我一人慰藉。或许我更喜欢一个人吧,高中时一个人打饭,一个人看书,一个人睡在出租房的冷榻上,所以在监狱的日子也不觉得空虚。空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?我不得而知。直到杰罗姆出现,打乱了所有的“一个人”。
“监狱外的世界好吧?”坐在前座的男人说。
“好。”
“总比在监狱里好,有什么事值得以身犯法呢?”
“是。”
“杰罗姆那个混蛋也被骂惨了,不就是个演员吗?现在照样被喷得猪狗不如。”他骂道。
他说的没错,墙外的世界的确好,街道、行道树、鲜花,所有夏天该有的景色,色彩鲜明引人注目的图案标语,还有喧闹的鸣笛,都是里面看不见也听不见的。至于世人如何骂杰罗姆的,我暂且不知,也不太想浏览。排除这个,再看窗外,我又一次享受起浅短的宽阔:视野更大,建筑物更健全,白云、奇装异服的人……我在看窗,眼珠尽量保持镇定其实目不暇接,放到后视镜里应该是狗在看窗,再生动点会误视成摇头晃脑,父亲在看那里。世界于一个安静的我而言又软软裹了一层新奇,像浇在面包条上的巧克力被啃完后又重新浇了一层。或许我才是那个面包条,被包装了新奇。
回到家后我被安排到了中央广场的一个便利店里,按照父亲的话,这里人流量大,东西也多,让我散散心。脱离熟悉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的确能起散心作用,呼吸更顺畅了,呼出或吸入的气也没人在乎,小擦小碰都短暂地变成了一种精巧的奇遇。每天早上八点上班,晚上十点下班,日子过得不错,比高三好。大学我没上两天就偷偷休学了,终日和杰罗姆混在一起,算不上花天酒地吧,但好歹也不务正业,出事后又被学校慌慌忙忙退了学。因此高三后的日子,是一天都没认真过过。和一代多才多金的巨星厮混没有“后悔”一说,说好听点,这叫做“提前实习”。
偶尔在结账时会想起杰罗姆,想起他笑着对我说要好好学习,现在想起这句话觉得好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