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家闲得久了,又开始找加措的茬。
电视机里播着抗日的电视剧,演员在里头大喊“小鬼子太嚣张了”,加措指着我大喊“小鬼子太嚣张了”。
加措的身体不如我硬朗,平时出门都是我扶着他。
有一天早上,他牵着我的手起床,看了看窗外刚刚露头的太阳,然后回身摸了摸我满脑袋的白发:“小鬼子,你怎么还不死?”
“你抽什么疯?”他嘴巴从未这样毒过,但语气还是温和的,我气不起来,打了个哈欠嘀咕,“你怎么不死?”
加措认认真真地摇摇头:“我先死了,你又要难过。”
我翻了个身,眼泪就流下了。
他为了不死,每天吃一大把保健药。
吃得急了噎着了,喉咙疼了好几天。我告诉他那些东西没什么用,他不听,按时按点的吃他的保健药。
桑珠来看我们俩,发现桌子上摆满的瓶瓶罐罐,偷偷笑话加措惜命。
他并不是多么怕死,只是怕比我先死。
但他还是比我先死了。
我并没有多难过,八十多岁的人了,没什么好难过。
加措走的那天,他还是老样子坐在他的画室里画画。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两样。
门没关,我在客厅看一部上百集的韩剧正看得津津有味。只是字幕跳得太快,我还来不及领会这一段的意思,剧情就跳到下一段了。
我知道是我岁数太大,脑子反应变慢了。
从沙发的角度能看见加措的手,铅笔掉在地上,他那画架子也‘叮叮咣咣’的摔倒了。
我心里有了预感,走到画室门口时就反应了过来。
画纸落在地上,他只来得及画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蝴蝶耳坠。
我攥住他的手指晃了晃:“我爱你。”
替他捡起来那根用得只剩下一半的深绿色铅笔,把画架子扶起来重新立好,又抱着加措待了好一会儿,我才给桑珠打电话。
女婿先到的。
他带来的几个男人身上还穿着绿色警服,用白布将我的加措包裹好,装进了袋子。
过了没几分钟,桑珠也来了。
她和女婿说了没两句就激烈地争吵起来。我听不懂藏语,不知道他们吵什么。
女婿挨了两巴掌,顶着红指印转身面向我,用汉语说:“巴拉生前嘱咐过我,这是他的遗愿!罪人才土葬!”
桑珠凑上来又要抽他,我抓住桑珠,她眼眶红红的,不说话了。
我装作没有听见女婿的话。我不能接受天葬,不能接受我的加措被秃鹫吃掉。
桑珠买来一副三寸厚的檀木棺材。七根钉子一根根钉下去,天色昏暗,我以为是要下雨了,忽然听到撕心裂肺地叫声。
那叫声极其怪异,仰起头,发现一群秃鹫在天上盘旋。
我终于妥协了。
侧过头看女婿和女儿:“别钉了。”
桑珠看我:“阿爸。”
我说:“按他意思吧。”
天葬台上似乎总有秃鹫盘旋。
碧绿的草原一望无际,和尚和喇嘛坐在一旁转动经筒。
包裹着加措的白布终于剥开。桑珠一直紧挨着我,她抬起手,要盖住我的眼睛,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我没关系。
我从未这么近的看见过秃鹫。
而且是这么多。
数不清多少只,他们有大有小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