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话音甫落,即有黑云聚拢,天昏地暗,山雨欲来。重黎抿了口酒:“吹。”
鹤大爷壮士断腕:“真没骗你!那些修士一心欲破碎虚空登临上界,上界仙神也常来下界转转历个劫数,长鸿就是其中一个。他和你……咳,有这缘分,本是一环注定的因果,再过百来年这小子换张皮囊又是生龙活虎好汉一条,再历一回磨炼就可回归上界——”
一道手腕粗的掣电当头劈下,鹤大爷鬼哭般地嚎了一声,重黎及时挥手一挡使其免落得半边烤熟的惨状。它方就着义气壮胆,给这么出吓成了憷头,瑟瑟发抖不敢再漏天机。
长鸿替重黎而亡是因,这因果如今化作断痕贯穿了他一边眉毛,他扬起这条眉拍拍白鹤,从容道:“你不必顾念我,直说——我生来就是成全他归界的顽石一块虫蚁一只,还得陇望蜀希求上神青眼相顾,自以为是痴心妄想,不就结了?”
鹤大爷刚发了毒誓,不好说谎蒙骗他,怪不是滋味地点了头。
重黎默不作声又喝完一坛酒,踉踉跄跄一路走回了小常山。
在他陷入沉眠的百年间,崇华派失却了精通弑灵之阵的大能,只能退而求其次,退居小常山靠残存灵气过活,却仍怀想往日荣光,另辟洞天,将门派殿阁建得富丽堂皇。
又百年,重黎心魔难除,亦在渡劫时毁去肉身,成了一抹靠饮旧事度日的残魂。
人事沉浮,俯仰之间为陈迹,如今小常山上,只有一鹤一林,一个辉煌不再的门派,一个喝不空的酒坛,和一个徒具形骸度日如年的酒鬼。
(5)
虞槐终于在日落时分寻到了被荒草掩盖的第八处阵法。
小常山极为怪异,山径中灵气皆无,而隐于山顶上方的崇华遗址内却处处充盈,得益于废寝忘食的苦修,虞槐这漏洞水桶封上孔后很快便汲了半桶水。
这小鬼有点是有些修士始终望尘莫及的,他沉得住气。
就是当年一人独对气势恢宏的涯山山门,于剑阵前被宗主以生了铁锈的废剑砸了脑门,他也就规规矩矩受了,丝毫不露委屈。
宗主踹开从剑阵中捞来的废铜烂铁,拎起骨瘦如柴的小孩,像提小鸡;小孩瞪着眼像一只幽魂,指甲前端开裂外翻,沾着泥巴的指肉还渗着水。涯山宗主不为所动:“长老说你福如海渊,日后必居我派牛耳。可天下结有仙缘俯拾即是——你以为你有何倚仗,可入我派山门?”
虞槐捧着那把测资质的废铜烂铁,认认真真道:“小人能吃苦。做不成仙人的徒弟,做杂役也行。”
宗主挥手遣虞槐下去,他一瘸一拐揣摩福祸,隐约听宗主说:“天生寡情,难生心魔,可惜……”
出乎所有人意料,又似在情理之中,穷乡里拔出来的豆芽来了招“泥鳅跃龙门”,直接跳过外门成了内门弟子,虞槐分到腰牌时周遭同门眼里都能喷火。
虞槐资质低下,但也绝非不能修炼的废人,他用了十几来年啃下炼气期这块“硬骨头”,可没几日就在首次历练中废了灵根。他不气馁,顶着沉甸甸的奚落挖苦做些师兄弟瞧不上眼的累活。幸在他尚能勉强使用灵力,扣着宗主亲赐的“不可限量”的高帽,未沦为杂役,也真真比杂役可怜。
宗主还是说:“可惜——”
——如今这个“可惜”,也称不上是难过的天堑了。
虞槐施术沿着最后这部分阵法凿开一层岩土。
他适才已将阵图铭记于心,甚至已捉摸到围绕小常山几处残迹中的门道,只是这层土色泽与外圈不同,才使他起了翻土一探的念头。
挖了小半天,翻出一只掉色酒坛子,很合重黎的作风,心头好便藏着掖着,非得步步紧逼才能激出一两分真情来。
虞槐唇上浮起笑意,又五味杂陈地沉下。
细碎的土块从悬空的酒坛上滑脱,莫名其妙地同梦境里泠泠水声叠合,他心尖突地一烫,没抓牢酒坛,这东西颤巍巍地抖了三抖,直直坠回土坑里去。
险遭厄运的酒坛稳稳落入一修长雪白的手掌:“小子,占我便宜还要偷口酒,你有出息啊。”
虞槐目光移到他颈项处,瞬了瞬别开眼,仓促应答:“在下只欲知晓什么酒最得前辈钟爱……不意冒犯,是在下顾虑不周。”
“莫当真,我说笑的。”
“……在下去看看灵植如何了。”
当真是个乖巧得令人安心的学生,就几步路也不忘重温遁地诀。
鹤大爷打着哈欠冒出脑袋:“瞧这蠢样儿,够本大爷笑话长鸿几十年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