旸在榻上坐着，也无异议，只打量我的神。忽然他问：

也不会断绝。为皇位而死，也算“死得其所”。只可怜无辜的军士百姓，他们的血泪，一半化作粮粟帛、兵戍徭役，一半吞腹中，沁骨髓，成为野苔上一线微不足的枯槁痕迹。盛衰织，兴亡更替，历朝历代，莫不如此。

旸笑：“如此说来，我倒要多谢你没有用它打断我的。”

绿萼翻起白：“真是扫兴。”

天黑了，兴隆里静悄悄的，门前只有李威一人提着灯立在门等我。铁塔一般的姿，腰下悬着小小一盏风灯，雪夜里教人没来由地觉得安定而温。血雨腥风熄了所有的灯光，这盏灯哪怕再冷再暗，亦令人向往不已。

我整一整衣裙钗环，一径向后堂来。室中早已燃了炭盆，一香熏得人微微眩。旸一天青常服，只以逍遥巾裹发，甚是闲适。他站在桌前，一把一把翻看我收藏的火。见我走了来，便笑：“上一回我来，怎么没见这些东西？”

我答：“是。”

小钱气吁吁：“启禀君侯，信王来了。”

我默然，接过双铳，用绒布拭了，装盒中。我不喜他碰这些火。

上一回旸带人来搜检之前，我早有预备，将所有思谚赏赐的事装箱中，用蜡封上，裹以数层油布，沉小园的池底，再用石船压上，所以没有被搜来。我自然不能对他说实话：“上一回殿下来的时候，这些事都还在青州，也是近来才送回来的。”

旸半路伏击昌王，用了火。这大约是他一回用火作战，加之神机营右营已为他所用，所以甚是兴奋。我笑：“当年太宗皇帝便是依靠这些火攻下盛京的。”

旸将小银铳放下，又举起黑沉沉的双铳：“你便是用它打伤慧贵嫔的？”

李威迎了上来，恭敬：“王爷正在后面等着君侯。”

不。“禹以夏王，桀以夏亡；汤以殷王，纣以殷亡”[134]，他们仍然在这怪圈之中。这“革命”，不是商汤的“革命”，不是武王的“革命”，不是汉祖的“革命”，也不是元靖的“革命”。

下车走了好一会儿，方慢慢平静。正待登车过桥，忽见小钱慌慌张张抱着毡帽跑了过来，大冷天的一一脸的汗。绿萼问：“什么事急成这样？”

旸把玩着闪闪发亮的小银铳，笑：“火还真是有用。”

这世界需要一场翻天彻底的“革命”，来突破这颠扑不破的怪圈。所谓“天地革而四时成，汤武革命，顺乎天而应乎人”[133]。

哭过了，心思反而沉，于是扶着小钱的右臂登车，一面：“总是要应付他的，快些回去吧。”

究竟是什么，或许我永远也想不清楚。

来到汴河畔，已是黄昏。下雪了，西方的天空透奇异的红，宅院楼宇层层铺开，与彤云相接，直至极西的尽。灰白笔直的柳枝，倒影如密布的蛛网，割裂铁青的河面。岸边收帆的船只，似挣扎不脱的猎。在河边漫步，心境如雪景萧凉，脚步似迟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