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明知故问：“殿下为何不下去？”

熙平在山下，旸在山上，于黑暗中彼此注视，近三十年的执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。说“我们弑君”这四个字便是承认了一切罪行，这样的坦白既令人动又教我恨。我和旸并肩面对无尽的夜幕，就像面对我过去十五年被遮挡的悲惶人生。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，到来不过是一颗旁观的弃——我与曜俱是。是因为弑君还是因为被欺骗，“本也没有分别。”

我断然拒绝：“曹氏虽不是弑君的主谋，到底对不住先帝。她腹中的孩，生下来了，也不是朱家的骨。顺郡主所生的，才是我的亲侄儿。”

我笑：

旸这才稍稍提起风灯，辨认我的神：“原来你这般痛恨你的亲兄弟？”

我漠然一瞥：“恨之骨。”

在暗中走了半个多时辰，但觉地势渐。旸忽然停下，指着地下一片田垄之间，密密的十几座坟墓：“到了。你看。”

旸一怔，随即叹：“我也知你恨之骨。然而你究竟是恨我们弑君，还是恨姑母没有告知你当年所有的谋划？”

旸：“在京中一样可以平淡度日。你忍耐些日，我定将令堂接回京来。”

我冷冷：“当年我昧着良心了许多错事，几番挣扎于生死之间，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，以为总算不负这半生辛苦。不想竟了这等事情。朱云弑君，我虽不知情，但他是我亲弟弟，这与我亲手所弑有何分别？京城虽大，却已无容。”

旸将风灯伸得更远些，似是想照亮山下所有长眠的魂魄：“我很想好好拜祭一下姑母，却不能去。只能这样趁夜望一望。”

旸无暇味我的语气与心境，自顾自：“我一定让表妹生下孩，那孩必得好好长大，方才不负姑母和云弟待我的一番情义。”说罢将风灯往我这边一晃，嘱咐，“你若得空，也该去景灵瞧瞧他们母。表妹腹中的，可是你们朱家的孙。”

我冷冷：“为保曹氏一人的命，葬送了全家的命，果然狠心。”

旸：“我知你对先帝忠心，可他已不在了，难你要永远与我作对？”

旸下了，递给我一盏灯：“这是熙平姑母一家的墓地。”

旸：“我要你留在京城，留在我边。”

我叹：“我后知后觉，懦弱无能，何敢与殿下作对？只想回到青州，读书耕田，平淡度日。”

坦然面对我，我为何竟觉可笑的心虚？于是我当先自码走到岸上。旸命人牵了两匹过来。我虽不善骑术，也只得着上。好在旸并未驱驰，一路缓辔而行。他左手持缰，右手提了两盏灯，专注而孤独地劈开田野中沉密无尽的黑暗。与他并辔而行，颇觉苍凉如梦，就好像故堆中掉来的玻璃珠，小时候喜的明亮通透，如今已染了厚厚的尘埃，变得可有可无了。

山下虽是无人，墓地里灯光和香火却是不熄，照着玄大理石的无字墓碑一团团苍白无言的温。我默默数过，一共是十七盏灯，心下顿时了然：“这是何？”